9月11日,广州大学文学思想研究中心主任、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广东省一级重点学科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带头人刘晓明教授在其“名师第一课”中分享什么是人文精神,什么是人文价值,和人文科学研究领域的方法,寄语同学们,“君子虽穷道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报告内容如下:
文稿根据现场录音整理,经主讲人审阅。
刘晓明教授:
各位同学,我比较习惯站着讲课,坐着有比较大的局限,很难跟同学们互动。老师在上课时需要观察同学的反应,包括同学可能对我的提问,我需要注视着同学们,所以我不是很习惯坐着念稿子,也很希望同学能够在我的讲课过程中,随时打断我的讲话提出问题。
刚才主持人说我们在座各位属于艺术类,我是学文学的,不过多少也跟艺术沾一点边,我读博士时是做戏剧文学研究的,刚才杨院长说我们艺术在大的门类下面有5个一级学科,其中有一个叫做戏剧与影视学,我们人文学院已经有戏剧与影视学的一级硕士点,这跟艺术类有关。因为戏剧影视学不完全是文学,里面必须有相关的艺术内容,比如编导、舞美设计等等,这些会跟在座各位有关系。
今天很高兴和美术与设计还有音乐舞蹈学院的新生们一块分享一些我这些年从事人文科学教学研究的一些心得。今天和同学们交流的内容有三点:什么是人文精神,什么是人文价值,和人文科学研究领域的方法。
第一,什么是人文精神
我们知道大学里可以分为三个大的学科门类,一个是自然学科,一个是社会科学,一个是人文科学。我们现在要把人文社会科学放在一类,但二者有差别。我在担任人文学的院长时,每一次新生入学时有很多学生都会问我,我来这里学历史、中文有什么用,所以需要对我们的新生,包括研究生首先阐述这个问题。
自然科学面临的是自然世界。自然科学要求我们面对这种科学的时候,要保持一个客观性的态度和方式:或者通过实验的方式最后能够被别人重复;或者是通过数学的方式将我们的结论变成一个数学公式。比如我们看到爱因斯坦有关时空相对论的公式,质能转换的公式:E=mc2等等,都变成一种数学的模式,因为数学的模式才具有形而上的价值,也就是别人用你这个公式能够解决类似的问题,因而是一个相对来讲具有超越性的、有普遍性的东西。实验科学也一样,你做一个重大科学发明就需要告诉我你的实验程序,如果可以重复我们就承认你。比如最近的基因剪辑技术,这个技术如果成功应该是人类在生物科学里面一个重大的突破。通过剪辑,遗传性的疾病,便可通过基因剪辑获得根治。但是这个成果在最重要的杂志上发表后,可惜无人能够重复他的试验,最终只好撤稿。说明自然科学获得突破一定要能够让别人重复,重复就是检验你研究的客观性。所有人用同样的方式都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这就是自然科学。
社会科学也是采取自然科学的方式来看待这个社会,研究的不是自然界而是社会。它对社会的研究也往往采取自然科学那种客观性的方法。用的是什么方法呢?主要是社会调查的方法,数据统计的方法,希望能够得出比较客观性的对社会的看法。
人文科学跟这两个学科有很大的差别,人文科学更强调一种具有主体性的方式。什么是主体性方式呢?在我们看来,这种方式更突出我们每个个体在看待一个对象时,具有个性的、打上主体烙印的方式。它也具有某种价值,甚至可能具有普遍性的价值。所以,在人文科学中特别强调我们每个个体、我们每一个人,在看待一个世界时的主观感受。那么,这种感受是不是具有价值呢?其实这个价值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去体会它。
比如我们看的一个作品,无论绘画、文学还是音乐舞蹈,其作者可能对它所要表现对象具有独特性的理解,这个理解深刻的打上了作者自身的烙印,但是别人能不能接受就需要我们每个人自身去体验它。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梵高画的展览,我看后觉得看不懂,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东西。其实梵高的画不是特别难看,但需要用你的人生经历、你的理解、你的感悟去和作者的作品之间进行共鸣,这一点我们就知道是人文科学的方法明显不同。
这里我们谈一个现象,一个对待周围各种情境的感受,记得德国有一个著名的诗人荷尔德林,他曾告诫人们,如果你没钱买一盏灯和灯油,如果你除了午夜到鸡鸣这段时间,再没有别的时间可供支配,那么,你就必须学习哲学。为什么呢?哲学就可以脱离书本完全进入到一种思辨状态,没有钱买灯的时候就可进入一种玄想的过程之中,于是,我们便可理解,为什么德国出了康德、黑格尔,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在内这么多大哲学家和思想家,为什么德国人思想特别深刻,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德国不仅生产哲学家,动手能力也非常强。去年我在科隆大学任教,和一个教授去幼儿园,见到一个他孩子同学的父亲,是一个满身油污的老人,以为是个普通工人,后来才知道是个哲学家,这对我感触非常深。在我们看来,学者是读书人,好象跟普通工人是完全两回事,但德国则是合一的,大思想家、哲学家同样可以是一线工人。所以讲德国的工匠精神,我们以为工匠精神只是技能的精进,但德国的工匠精神里面融入大量深刻的思想在里面,不仅仅是动手的问题。哲学家做工匠或者工匠具有哲思是什么感觉?就会有重大的创造和发明。最近网上有一个视频,德国人怎么换下水道井盖,看看他们是如何做到极致的,实际上不仅仅是动手的问题,是有一大批既劳心也劳力的人,一种非常完美的结合,我觉得这是值得我们要花大力气赶上去的。中国人不擅长哲学,这需要在我们这一代人得到改进,我们要热爱哲学,哲学就是一种智慧的科学,只要读读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就会发现其中深刻的洞察力。
尽管我们不擅长哲学,但是我觉得中国也有一个很好的切入存在的方式,也是我们中国人可以感到自豪的地方,这种方式就是“入诗”。中国人为什么特别喜欢诗?各个国家都有诗,但中国诗非常普遍、深入人心。中国的语言特别适合做诗,因为中国语言是单音词,单音词的韵律感、节奏感特别强,句子非常规整,西方语言能够押韵就不容易了,但是句子中一个词好几个音,中国五言、七言律诗在西方不可能的,中国语言特别适合做诗,特别有音乐性。中国作为一个诗的国度跟语言有很大关系,但是中国人为什么是单音字?西方是屈折语,屈折语的词有语法的形式,中国的词本身跟语法没有关系,单词的语法体现在句子的结构中。有人觉得中国这种孤立语比较落后,但中国的语言具有它的先进性,而现代英语语法的发展趋势即由屈折语向孤立语的演变。单音词怎么来的学术界还没有完全解决,我正在做这个研究。
由于中国对诗的热爱使我们有一种切入生活的方式,一种切入漫漫长夜的方法,这就是入诗。入诗不仅仅是学诗、吟诗、品诗、悟诗,更重要的是一种诗意的对待生活的态度,海德格尔有一句名言:人诗意地栖居。诗意的生活使他对传统的形而上学进行了突破,终结了传统形而上学的观念,需要通过诗才能不断地获得对生活新的感受,我觉得这跟我们中国对诗的热爱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既讲到诗,那么它与其他科学方式的差别在哪里呢?刚才谈到科学方法旨在让对象保持同一性或者可重复性,其结果是使得我们让对象以同一的方式呈现给我们,但是人文科学不是。 人文科学给我们呈现的不仅仅是同一方式,完全可以是色彩斑斓的,每一种方式都给我们启迪,诗意给我们一种对存在被遗忘的创造性、自由性和多元性,所以在人文科学里面,客观世界不再是镜头下的照相的单一存在,而是需要基于思想、生命将其呈现出来。我们讲的存在的被遗忘是需要通过我们自身的生命彰显出来去理解它,是通过主体才可以显示出来。所以我们对同一个事物,人文科学是从不同视角看待它: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对象,因为你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当我们看到同一个东西就感觉不一样。比如苏州一个戏台上有一副对联:“你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他看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由此就知道,我们在看一台戏,每一个人实际上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那场戏。我们可能完全有不同的感受,比如我参加过战争,对战争有生命的体验,我看战争片跟你们看战争片会有所不同。比如我是一个女性,我看电影我可能带有女性的角度看,如果年轻人或者年老的人看同样的片子是不一样的,一个健康的人和有病的人不一样。以前有一部电视剧叫《血凝》,里面讲白血病,假设身体不好不要看那个片子,老觉得一天到晚自己身体不好天天提醒我,暗示我身体不好,那你就很不想看,因此观看与身体状态有很大关系。
不同角度我们还可以举个例子,我们一种视角作品,就是用一个或几个不同作品人物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在诺贝尔奖获得者福克纳的《喧嚣与愤怒》中,读者必须首先体验白痴班吉所感知的世界,福克纳这本书四个部分中的第一部分就是通过这个白痴的视角讲述的。然后读者又进入其它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用不同的视角讲述,这样他就必须不断改变自己的意识,以体验作家所创造的那个世界。我们知道拿诺贝尔文学奖是不容易的,要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看来必须有三个重要的突破,并不是生动优美很逼真你就能够拿到诺贝尔奖,首先一个是必须要有思想,世界都摆在这里,体现你的人文情怀,你对世界的理解,你的看法跟别人不一样。比如看莫言的小说,是魔幻现实主义,魔幻跟现实主义结合在一块,现实主义是讲真实的,魔幻是虚构的,这两个怎么可以结合一块呢?这里面有一个思想,这个思想就是我们需要跳出事物的本身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它才能发现它,全部是现实主义反而会漠视真实,但是突然来一个魔幻,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就会使现实更加让你感到震撼,更好的呈现出现实主义。其次,需要有形式的创造,要有思想的洞穿,而不仅仅是写的很生动很真实就行了,当然也需要有一种正视现实的精神,这是需要思想和勇气的。
又如音乐中的调性是一种服从推理的逻辑,因而是一种普遍性的概念,但是贝多芬的音乐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往往要否定或者是超越调性的逻辑,从而表现出主体性的力量,所以听贝多芬的音乐往往会感觉到作者给我们展现了强烈的主体性精神。法兰克福学派著名的一个哲学家阿多诺就认为,贝多芬的音乐是一个持续不断否定所有的限制的过程,否定自然音,给音乐呈现赋予生命的形式,也就是贝多芬的音乐调性必须以完全以辩证的方式来呈现,这是我们讲的每一个主体看世界的眼光不同。
之所以不同很重要的一点是通过思想来看,眼光实际上是被思想支配的,我们思想又是创造性的。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美国著名的诗人施耐德。施耐德有一次读了中国唐代诗人王维的作品,大吃一惊,说原来山可以这么看的,因为他原来的印象中的也是他写作的山是险峻的、突兀的,狂野的,带有冒险的,可以给你震撼的感受,让人产生崇高感,这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灵净化的过程。但王维告诉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又比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个“空”是自然界没有的,哪做山是空的?但是“空山”这个范畴,这种对山的感受是中国诗里独有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山写成“空山”,“空山”完全是中国诗人通过自己的思想和感受创造出来的一种想象的、被塑造成了的一种山。
不仅如此,我们讲主体性并不否定客体的存在,甚至可以视为一种主体和客体的互换、共同对话、互相转化的一个过程。比如我们读杜甫的《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有待,这个客体的山成为主体在等待着你。再比如说李白的《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两不厌”是人和山之间互相在看,主体和客体互相的对视,我在看山,山也在看我。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看山这么好,料山看我应该也是如此。这如同苏东坡和佛印的对话,苏东坡问佛印你看我像什么?苏东坡对佛印讲我看你像一坨粪,他问佛印你看我像什么?佛印说我看你像一尊佛,苏东坡哈哈大笑,以为得了便宜。其实佛印讲的是,因为你心中有佛你看别人就是佛,你要是心总是粪看别人就都是粪,这是佛教很重要的思想,你有什么思想就看会成什么样的客体,这就是人文科学。
自然科学的方法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同样的事物,得出同样的结论。但是我们知道人是主体性的,是被思想武装的,看同样一个东西会不完全一样。所以,有些人很豁达,因此他的世界就是一个能够被接受的、或者能够被改造的世界。假如每天怨恨,这个世界就感到不可忍受,就一天都过不下去,主体跟客体实际上是互相的转换关系。所以我们看到昆明大观楼里面有一个最长的中国对联,其中有一句:“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滇池怎么向我们奔来呢?滇池就在那里,我们就看到它的主客之间体现了人文的精神,如果你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研究不可能,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他会奔吗?有脚吗?有轮子吗?什么都没有,但如果这样还有诗吗?
东晋有个叫羊祜的做过宰相,有一回登岘山,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后来宋代的欧阳修也登此山,离东晋已经隔了500年,写了篇《岘山亭记》称:古往今来这么多人登这个山,这个山从宇宙开始就已经有了,都默默无闻。但接着指出,羊祜不知道此山正等着他而成为名山。意思是这座山自从羊祜登后就有名了,羊祜自己登山,他觉得这个山跟他自己一样也默默无闻,但是羊祜本身是一个有名的人,他到这个山以后,这个山就著名了。所以欧阳修说山也在等他,等待他的到来才使自己被彰显出来了。
还有无山之山,如何化无为有。自然科学是不可能的,没有就没有。人文科学可以化无为有,陆游的《卜居》:“供家米少因添鹤,买宅钱多为见山。”可见陆游的时代也买山景房,山景房花的钱要多,但陆游为什么要买山景房呢?陆游有雅兴去欣赏山吗?其实不是。陆游是山东人,时逢战乱,四处流泊,很长时间在江西。在赣州就写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其中“可怜无数山”,这个山对他来讲就是国家的象征,他之所以多花钱买山景房,想见的就是可怜无数山的那个“江山”,那是破碎山河的象征。陆游自己还说过:“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又如“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所谓“心在天山”是他想看到新疆的天山吗?不是,“天山”对他来说正是“可怜无数山”的山,就是一个国家领土完整的象征。正因为需要具有这种主体性情怀,所以顾炎武才说:“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志,而后可以考古论今。”他还有一句最著名的话知道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顾炎武说的,他把天下和国家分开,说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分,后者乃匹夫有责。
我要是没钱怎么办?就需要提到接受美学,按照伊塞尔的说法,当我们眼睛没有山的时候,你才能真正想象出山的秀丽和巍峨,文学还告诉我们,没有山的时候如何变成有山。或者没有山的时候你还可以更好的地想象山,因为现实的山往往有局限。
第二,人文科学的价值
我们对一个事物要回到最重要的角度阐释它,就是本质上阐释它。我们面临的世界是一个主观视角的客体,这表明人类的客体是被主体创造和理解和解释的客体,我们看到的事物不是完全脱离我们存在的,一定是经过你的思考意识来理解它的,在这里会有你的一些看法。例如学校里有行政东、行政西,你们刚刚入校,知不知道什么叫行政东、行政西?如果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我望过去,左手边使行政东,右手边是行政西,我现在面对的方向是南面的位置。这实际上就预设着一种主体性,主体是站在这个位置来判断东和西的。
我昨天在演艺中心讲座也讲到这个问题,讲行政东、行政西,实际上是由图书馆这个楼为原点来判断它东和西的,如果都站在我昨天讲课的演艺中心,那看到的行政东行政西,全是行政西,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才有东和西辨别它,当你谈到行政东行政西就蕴含着主体的视角。你站在另外一个位置就不是东和西了,要么变成全部是西要么变成全部是东,或者站在西南面看到的是西南,我们看到的事物实际上是主体性的存在。
主体性的存在也会使我们对生活、世界产生不同的感受,这体现了人文科学的重要价值,例如我们对人生的态度。举个简单的例子,杨万里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在我看来他写诗的成就不低于李白,我们知道李白的诗,但是知道杨万里的诗不多。有一首诗,不是他的代表作,但可以体现出主体在对待事物时的一种感受,写女孩子打扮得很漂亮去见心爱的人,走在路上被树枝划破了脸。这个时候女孩子还会写诗吗?那就恨不得把树枝扯下踩上几脚。看看杨万里是怎么看待的:“山路婷婷小树梅, 为谁零落为谁开? 多情也恨无人赏, 故遣低枝拂面来。”一朵梅花在山里默默无闻,春来冬去花开花落,从来没有人看过一眼,好不容易有人经过,因此用树枝扫一下让你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站在树枝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这个懊恼的事情变得很美好。
如果你碰到这个情节,要是用杨万里的方式来看待它就会释然,尽管今天见我心爱的人头发有些零乱,但如果将我的感受、我的理解告诉他,相信也会引起共鸣的。人文的方式让我们在面对某种情境的时候感受并不是一样的,很多苦恼是因为将其看得很重,甚至在别人看来颇为幸福的事,有些人会理解得非常难受,如果住在一个寝室里,大家都很希望跟胸襟开阔的人在一起,不要计较,这就需要有人文情怀,如果像那种传说中的苏东坡看人是粪,就苦不堪言;像佛印那样就很美好。希望同学间相互能友好相处,哪怕做了错事,只要能友善的看待,就化解了,我觉得跟这种人相处如沐春风,因为这体现我们的人文精神。由此可以坦然的面对逆境,面对困难和烦恼,人文科学很好,它带来的精神境界可以排忧解难,排遣心中的不快。
人文科学有两种价值形式,一种是工具性的价值,一种是人文价值。很多人问我人文科学有什么用,因为他的价值观念就是“用”,只通过“用”来判断一个事物的价值,这个观点对吗?
我不能讲这个观点都是错的,但至少它是片面的。我们考虑一个事物有用没用当然应该,但所有事情并不是仅仅因为用才有存在的价值,因为我们是主体而不是有用没用的工具。如果考虑事物只为了一个用,为了一个外在的目的,这叫做他律;但对人而言,我的存在是自律的,是我自身决定自己的,不是为了一个他人的工具而存在的。萨特的小说《恶心》中,讲到主人公洛根丁和别人握手的感受:觉得像握了一个“肥大的白蠕虫”,但每个人的存在并不是别人眼里所感受的那种存在,并不是为了他而活着,他怎么感受我不管,我自身存在是自律,我自身具有自身的存在价值。所以萨特有一句名言:他人就是地狱,这个观点就揭示了他律存在的局限性。
人是自律的,自身有自身的幸福、快乐、良知,这些都是自律的。一切为自身以外目的而存在的是他律的,是有局限性的,只有把人本身做为目的,才是自律的,所以康德说教育的目的是:人本身才是目的,而不是让我们成为一个工具。
人文科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价值是审美价值。前天参加了一个座谈会,会上有个意大利数学教授介绍了他写的一本关于意大利艺术人文的书。一个数学家为什么喜欢这种人文学科呢?因为数学往往是以一种思辨抽象的方式进入存在,所有具体的有趣的东西都被屏蔽掉了。人文科学的审美价值告诉我们,事物并不仅仅是几个干巴巴的抽象骨骼,而是有血有肉的,而人文科学的审美性就是让我们恢复感性。审美是什么?康德有句话,审美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无目的的就是审美不是有一个外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一个外在的用,但是它又是合目的,合什么目的?合自身的目的,这就使我们转到自身对审美判断本身的关注。因此需要通过审美对工具理性进行的救赎,这是人文科学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一个则是人文科学强调主体性所体现的创造性价值。英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学者贡布里希,由于他杰出的成就受封爵士,他的著作很多被翻译过来,像《图象与眼睛》、《秩序感》、《艺术与幻觉》等等,这句话是在《艺术与幻觉》中的,他说我们绘画是这么一种活动,画家并不是去画他所看到的东西,而是看他想画的东西。想想这句话什么意思体会一下,画家并不是画他所看的东西,而是画他想画的东西。这两个有差别吗?他做了一个试验,叫三个画家画同一个景色,结果三个人画出来完全不一样,因为即使面对同样的景色,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有理解他的审美观念,有他的生命体验,所以尽管画家面对同一个情景,由于各自所注视的东西是他想画的东西,不想画的东西就被屏蔽了,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所看到是一样的东西,画家有他独特审美的视角,他可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作家也是如此。我的所思,我的理解构成了客体的显现,所以客体本身是解释性的存在。
萨特举过一个例子,讲有个人到咖啡馆里找比特这个人,结果转了一圈比特没有找到,回来问他你看到比特吗?比特不在,那你还看到什么?他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反正比特不在。因为他脑子里就带着比特这个目的去看这个咖啡馆的,其他事全部被他屏蔽掉,完全没有印象。
我们每个人带着自身主体视角看待某一事物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今年4月份我们侦察兵战友聚会,离开部队38年了,第一次聚会。聚会时一个做公安局长的战友见到我另外两个战友,突然跑过去拥抱对方,两个战友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茫然之中,那个战友说非常感谢二位把我救下来了,让我活到今天。可那两个战友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因为这两个战友站在自身的角度看,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就不会保存在记忆中。但是对被救战友则是他的生命的存在,这么重大的意义能不记得吗?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在自卫反击战中刚打下一个省会,在某地进行清剿,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清剿过程中部队突然开拔,当时我们就带了一天的压缩饼干结果需要吃几天,而且没水喝,我们侦察兵又在最前线更是高度紧张,我那个战友还是个新兵刚刚来,没多久就打仗了,他那天困的不行就在草丛里睡着了,结果部队出发要走,连长发现这个战友不在,搜寻了一段时间,军令如山只好准备开拔。这时刚才提到的两个战友对连长说再找一次,结果发现我那个战友太累了睡着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都听不到,你们可能很难想象战场中会有这种情景,我是有体验的,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旦休息了所有的都不知道,不仅如此,我们甚至体验过边走路边睡觉。有一次在急行军中边走路边睡觉,困得不行,部队休息20分钟,被叫醒时我发现身旁有个人直不起来,拍了两下,一摸是具尸体,即使你睡在尸体旁边也全然不知。我那个在草丛里睡着的战友也是如此,结果战友跑过去在脸上拍了一巴掌,他突然醒了,问什么原因,说部队要走了。这次见面,被救的战友非常感谢战友情,他说如果当时不坚持找,想想都后怕,如果一个人被留在那里将遭遇怎样的情形?但找他的两个战友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而被救者的印象特别深刻。可见,同样一件事每个人感受不一样,即使打同一场仗,每一个人的感受也不完全一样。
所以我们讲客体实际上是被解释的,海棠就是一个例子。海棠是四川常见的花,杜甫所生活的地方家乡是盛产海棠的,但是杜甫从来没有写过海棠的诗,所以后来人们很奇怪,海棠那么有名,宋代、到清代的诗歌中有大量咏海棠的诗,《红楼梦》里还有海棠诗社。杜甫就生活在海棠的世界,却没有写过海棠诗。后来有一种说法,是由于杜甫的母亲小名叫海棠,为了避讳就没有写,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信史的记载,这是所谓的后设叙事,中国的早期神话的形成都是如此。因为海棠没有香,外形不像牡丹那么漂亮,当时属于无名花,就不会成为你想画的东西,后来海棠获得了清高脱俗的意义,就把海棠拿来说事,海棠就成为想画的东西,成为那个所谓的看他想画的东西。
第三,人文科学的方法
首先讲的是认识论的方法。哲学里面有几个很重要的分支:认识论、本体论、逻辑学、存在论,在西方哲学中还有形而上学。其中认识论非常重要,可以提供新的对世界的看法和认识。举个马克思对“资本”分析的例子,资本的外在形式是“钱”,但我们从来只看到钱没有想到资本,资本与“钱”是不相同的,它蕴含着剩余价值。而且,马克思不只在钱里看到资本,他还看到资本带来了整个社会结构形态与权力形式的变化,这就是唯物主义认识论带来的深刻洞识。
再如麦克卢汉对铁路的分析,铁路不仅仅是运输线,不仅仅运输货物,他认为铁路加速并扩大人们过去的功能,在加速来往之间创造新型的城市、新型的工作、新型的闲暇。所以无论铁路在什么地方都会发生变化,所以这种变化带来的就与铁路媒介和运输货物有关系,飞机也是如此。事物本质并不等于表象,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人文科学在看待一个事物的时候需要进入事物的本质,像马克思一样,需要站在更广阔更深刻的背景看到内在的联系。
马克思是怎么做到的?这里涉及人文学科的阐释学方法。马克思的思想实际上是在西方文化尤其在德国哲学的语境下逐渐形成的,它有一套传统德国哲学家那种深刻思想穿透力的思维模式。这就构筑了解释学的前见,一种解释事物时自身的先结构。要是没有这个先结构,东西置于眼前也看不出来,你认识不到,有多少人像马克思一样研究资本主义社会,但都达不到马克思的那个深度,是因为他不具有马克思的学养,有学者考察过马克思为撰写《资本论》而准备的笔记,证明黑格尔的方法论对马克思具有重要影响。所以我们的人文科学很重要的是要敦实我们的先结构。先结构这个范畴是伽达默尔提出来的,他综合了海德格尔理解“前结构”的三个层次,用这个概念表示人们在理解时的被规定性,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说了。
我们用阐释学来分析一下唐诗中的蝉。有三首唐诗都谈到蝉,在自然科学看来蝉就是一个东西,我们研究应该得出同样的看法,但是我们看虞世南的蝉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坐在牢房中的蝉是“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表示自己是一个清正廉洁的人,受到了诬陷;还有李商隐眼中的蝉则是“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叫了半天完全是徒劳的。同样是咏蝉我们看到三位诗人不同的感想,虞世南发现的是清远,骆宾王发现的是高洁,李商隐则发现了徒劳。所以陆游说“万卷虽多当具眼,一言惟恕可铭膺”,万卷很多但是必须要有那个洞穿万卷的能力,洞穿能力在哪?就需要阐释,阐释要有先结构。
说到阐释学需要了解解释学循环。解释学循环其实是一种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不仅仅是单纯的强调主体性,也不单纯强调客体性,而是一种客体为主体的解释提供可能,而主体的解释也反过来重新塑造客体这样一种相互阐释的循环。音乐中也同样显示出这种互释的辩证法:这是一种主体与表现形式之间所存在的辨证,例如瓦格纳说莫扎特音乐里听得出来,王公贵族桌上杯盘刀叉的哗啦碰撞声——既不丧失音乐的客观性,但这客观性又离不开主体。
人文学科的方法很多,无法在一节课中道尽。但最后我觉得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需要不断地进行方法论的创新,黄庭坚称天下清景“端为我辈设”,我们面临的世界也正是“端为我辈设”,这就需要我们用自己的方法去探寻,时间关系这个问题暂且放下。最后我想用两句诗来结束今天上午的这堂课,一句是唐人刘禹锡的“但恨言语浅,不及人意深。”另一句是宋人施逵的“君子虽穷道不穷,人生自古有飘蓬。文章笔下千堆锦,志气胸中万丈虹”。
谢谢同学们!